中俄两国互为重要的邻国、也都是大国。历史上两国曾拥有多公里的共同边界，至今共同边界仍有公里，是世界上拥有共同边界最长的两个国家。直到17世纪初，中俄两国边界逐渐接近，中俄关系才开始建立起来。同中国与日本、朝鲜、印度这些国家动辄上千年的交往史比较，中国和俄罗斯的邦交历史确实较短，只有年的历史。但是这年的历史却异常丰富，可以用跌宕起伏这四个字来形容，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的五个之最，给世界地缘格局和中国的历史命运留下了深刻的影响。

一、中国外交史上第一次签订了现代意义上的对外条约

年《天津条约》签订，标志着清朝外交实现了从朝贡体系向条约体系的转变。此前，中国主导朝贡体系数千年，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中外事实上都不平等，外国都必须承认中国皇帝是天下共主。但在条约体系内，在国际法的意义上，中外是平等的。

早在年，中国就已经签订了第一个对外条约，即《中俄尼布楚条约》，它由康熙皇帝主导签订，在中国外交史上是一个创举。《尼布楚条约》已经是一个近代意义上的条约，涉及到边界、领土、逃人、贸易等问题，说明当时康熙皇帝了解到俄国是不同于周边藩属国家的强国，尝试用条约来规范两国关系。事实上在17世纪70年代，当俄国斯帕法理使团来到中国时，中俄双方已经获取了有关彼此的大致信息，认识到对方是与以往交往国家不同的强国，不可小觑。这是康熙皇帝做出签订条约这一决定的原因之一。用条约来约束两国关系，完全不同于当时的朝贡外交。应该说在这个时期，中俄两国就已经建立了条约外交这一模式，也由此可见当时俄国对于中国的特殊意义。

康熙皇帝亲自主导签订《中俄尼布楚条约》，充分显示了当时中国外交的弹性与张力：一方面，康熙皇帝必须放下身段，克服自身的心理障碍，不再强调以夏变夷的传统外交指导思想，不是居高临下地俯视俄国沙皇，简单地把他看成尚待教化的蛮夷，而是以平视的眼光来对待谈判对手；另一方面，清朝入主中原不久，处在上升时期，中国是当时世界上第一大经济体，朝贡体系的运转有序正常，中国综合国力远在沙俄之上，中国不是简单地诉诸武力，不是一味让实力来说话，而是认识到对话比对抗好，和平比战争好，这充分显示了当时清廷对俄外交的理性。

二、沙俄是侵占中国领土面积最大的国家

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沙俄迫使清政府签定不平等的《瑷珲条约》，令中国失去了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即外东北）约60万平方公里的领土，是中国近代史上一次性割让领土最多的条约。《瑷珲条约》使中国领土、主权和战略环境蒙受重大损害，而俄国却从中获得巨大的领土利益和黑龙江、乌苏里江的航行权，以及通往太平洋的出海口。恩格斯在《俄国在远东的成功》一文中说，俄国不费一枪一弹“从中国夺取了一块大小等于法德两国面积的领土和一条同多瑙河一样长的河流”。

年，趁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危，沙俄逼迫清政府签署了《中俄北京条约》，像切西瓜一样切走了乌苏里江以东40多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相当于今天黑龙江全省的面积，中国丧失了进入日本海的出海口。珲春原来出门就是日本海，现在却失去了出海口，吉林由沿海地区，一下子变成了内陆省；本来中俄在珲春图们江一带并不接壤，现在却有了共同疆界。

年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等条约，割让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约44万平方公里土地。清朝灭亡后，俄罗斯强占了位于外蒙古西北部的中国唐努乌梁海地区约17万平方公里土地。从年到年，前有沙俄，后有苏联，通过武力侵略和外交欺骗，从中国手中直接割取了万平方公里土地，加上其策动的外蒙古独立，共使近万平方公里土地脱离了中国怀抱，占清朝全盛时领土总面积的四分之一，相当于中国现在领土面积的三分之一。

（《海兰泡大屠杀》半景画局部）

沙俄侵占中国领土的过程，往往伴随着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例如，海兰泡位于黑龙江左岸、精奇里江右岸两江汇合处，原是中国的一个村庄。年被沙俄强行占领。年7月9日，沙皇命令两路俄军分别在伯力和双城子集结，待命进攻哈尔滨和牡丹江。海兰泡城内外随之笼罩着恐怖气氛，迫害华人的事件有增无减。中国居民代表向沙俄军事长官格里布斯基请示城里的中国人是否需要撤离，他欺骗代表说，中国人“可以不用担忧地留居原地”。随后他下令禁止中国人渡江，扣留了全部渡船，并派骑兵冲散了准备渡江的人群。16日，俄军一个不留地逮捕所有的中国人。17日，俄军把所有关押起来的中国人赶到黑龙江边，挥动战刀，把所有中国人“一直赶进水里”，“当妇女们把他们的孩子抛往岸上，乞求至少饶孩子一命时，俄兵却逮住这些婴儿，挑在刺刀上，并将婴儿割成碎片”。大屠杀从7月16日一直进行到21日，共夺去了多名中国人的生命，只有少数人游到对岸得以逃生。年7月22日，阿穆尔当局宣布，海兰泡中国人被全部”肃清”了。事发十几天后，沉溺在黑龙江底的无数死难者尸体浮上水面，顺流淌去，江面漂浮油层，江水为之奇腥。7月17日，俄军进行海兰泡大屠杀的同时，派军扑向江东六十四屯，又杀死了余名中国居民，中国居民的全部田园财产均被沙俄军事当局征用和没收。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两次大屠杀，共有多中国和平居民被杀害。列宁在《中国的战争》一文中说：“他们杀人放火，把村庄烧光，把老百姓驱入黑龙江中活活淹死，枪杀和刺死手无寸铁的居民和他们的妻子儿女，沙皇政府在中国的政策是一种‘犯罪的政策’。”

三、俄罗斯是唯一与中国三次结盟的国家，但三次都置中国于不平等的地位

在年间，中俄之间共有三次结盟的历史。每次结盟都以一个双边条约作为标志。

第一次结盟的标志是《中俄密约》，于年6月3日签订。年，因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在沙俄操控下，清朝派总理衙门大臣李鸿章为头等出使大臣访问俄国，签订了《中俄密约》。李鸿章在前往俄国之前，就已与慈禧太后还有翁同龢确定了联俄制日政策。《中俄密约》主要的内容是借地筑路，将西伯利亚大铁路与海参崴联系起来。这是中东铁路的干线，后来又修建了支线，并在年又签订《旅大租地条约》。此次中俄结盟的后果是什么？一是中东铁路成为民国时期中俄两大悬案之一，延续几十年，直到年才被归还中国。二是引狼入室，导致东北成为俄国的势力范围，再直接导致-的日俄战争。日俄战争之后，东北亚国际格局发生变化，日本成为远东地区的第一小提琴手取俄国而代之。

第二次结盟的标志是年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第二次结盟发生在年，两国签订《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其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与《雅尔塔协定》。这次结盟的一个积极意义是加速了抗日战争的胜利。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是一个新的不平等条约，该条约严重损害了中国的主权和领土完整，充分表现了苏联的大国沙文主义和民族利己主义。一是强迫中方同意外蒙古独立；二是迫使中方同意其在旅顺港驻军；三是迫使中方同意长春铁路在资产各占50%的基础上共同经营与管理，而经营管理权又归苏方所有。在第二次结盟期间，苏联还做了两件对不起中国盟友的事：一是斯大林联手丘吉尔，极力阻止中国成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如果不是美国“霸道”，力挺中国，中国恐怕永远得不到一票否决权的大国地位；二是抗战时的东北，工业总产值亚洲第一，超过了东京，苏联红军进入东北击溃关东军后，竟将数十亿美元的东北工业设备作为所谓“战利品”，全部拆走，运回苏联。年10月13日，蒋介石在中国国民党第七届全国代表大会四中全会的讲话中说，与苏联签约放弃外蒙古，“实在是一个幼稚的幻想，绝非谋国之道”，是“我个人的决策”，“是我的责任，亦是我的罪愆”。

第三次结盟的标志是年的《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这是政治、军事和经济意义上的全面结盟，也是影响最大的一次结盟。此次同盟条约实际有效期为30年，但是仅仅几年中苏便反目，同盟很快破裂。50年代是中苏蜜月期，年起两国关系开始恶化，年代大论战，年兵戎相见，之后中苏关系进入冰冻期，直到80年代末才有所缓和。年的第三次结盟，俄国就是为了巩固在远东的势力，当然这次结盟还涉及到新疆问题，要求中国不允许第三方势力介入新疆。而中国对结盟的诉求则更多地是从自身安全的角度出发，属于比较弱势的位置。

中俄是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建立的结盟，因此两国在同盟内部的关系是不平等的。以看似平等的《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为例，中苏之间是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所以这种关系是不平等的。正是同盟内部的不平等关系导致三次结盟最终都走向破裂。

四、俄国是对现代中国发展的路径选择、价值取向、制度运转影响最大的国家

自古以来，三个国家对中国影响最大：印度、俄罗斯和美国。

19世纪以前，对中国影响最大的国家是印度，印度的佛教、哲学、农学、音乐、舞蹈、雕塑、医药等给中国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汉唐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朝代，也是印度对中国影响最大的朝代，中国历史上出现的第一次留学和海归潮从汉代开始，延续了年，目的国就是印度。

20世纪以来，俄罗斯对中国影响最大。毛泽东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中国革命的胜利、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中共的指导思想等，都同俄罗斯影响分不开。印度、美国对中国的影响都不如俄罗斯，因为俄罗斯的影响是制度性的，全域性的，历史性的。特别是20世纪俄罗斯对中国的影响，直接关系到中国社会的走向。对此，可以从文化角度来说明一下。在17-20世纪前的中俄交往中，俄语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非常微弱，但在五四运动前后和50年代，中国国内掀起了两次接受俄语文化的高潮。其中一个很重要的语言学指标是，这期间汉语吸收的俄源词加在一起多达余个。开国初期，新中国许多地方有斯大林大道、斯大林广场、斯大林塑像。年3月9日，在莫斯科举行斯大林葬礼的同时，北京60多万人在天安门广场举行追悼大会。毛泽东向斯大林遗像敬献花圈，朱德致悼词。全场默哀五分钟，鸣礼炮28响，北京各厂矿与火车的汽笛齐鸣，各种车马停止行进，全体市民无论在何处都自动肃立志哀。天安门广场开过两次追悼会，一次是追悼斯大林，另一次是追悼毛泽东。

有意思的是，俄罗斯对国共两党都曾有决定性的影响，帮助国共两党成为了执政党。俄罗斯的帮助，将会党色彩浓厚的国民党改组成了现代意义上的政党，援助其通过北伐推翻了北洋政府。国共两党的运转方式同俄共类似，都有中央委员会，都有中央政治局（中央政治委员会），都有中央委员、中央常委，都定期召开党的代表大会和中央全会，国共两党的头面人物都与共产国际有交际。国民党元老、孙中山去世后担任广州国民政府代理陆海军大元帅的胡汉民曾亲赴莫斯科，当面要求斯大林批准国民党加入共产国际，虽没有得到同意，国民党却被共产国际接纳为“同情党”，胡汉民被提名担任赤色农民国际主席团名誉委员。胡汉民应邀与中共代表蔡和森、李立三、向警予、毛泽民一起，出席共产国际执委第六次扩大全会，蔡和森代表中共致贺词，胡汉民代表国民党致贺词，胡致贺词时，掌声持续数分钟之久，他在此起彼伏的掌声中简直无法发言，他的每一句话，听众都报之以经久不息的掌声。苏共中央书记处书记鲁祖塔克劝秘密访俄的蒋介石加入共产党，蒋虽没有同意，后来却被“选”为共产国际主席团名誉委员，毛泽东在共产国际从没有获得过如此殊荣；国民党人邵力子曾出任国民党驻共产国际代表；毛泽东、蒋介石、汪精卫、冯玉祥都曾把自己的儿女、亲属送往苏联留学，毛泽东的儿子毛岸英、蒋介石的儿子蒋经国都加入了苏联共产党，蒋经国与邓小平、王明、博古、张闻天、王稼祥、杨尚昆等共产党人，还是留学苏联的同学。

五、俄罗斯是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后经济建设援助最多的国家

年9月毛泽东在接见阿尔巴尼亚劳动党代表团时非常坦率地说：“苏联给我国的援助是非常大的。苏联革命成功后遭十几国干涉，而我国革命胜利的时候，帝国主义并未干涉我们，并不是怕我国人民，主要是有苏联存在，这对我们鼓励很大。”

赫鲁晓夫时的苏联对中国援助最多且品质最高。赫鲁晓夫改变了斯大林时期主要提供已淘汰旧品的做法，改为提供现役新装备样品和生产技术。在斯大林同意帮助建设项重点工程的基础上，赫鲁晓夫又追加15项并提升品质，成为奠定中国工业化基础的著名的“项”。后来落实的工程共项，其中44项是军工企业，包括陆海空三军各种主战装备的制造厂。赫鲁晓夫时期对中国提供的最重要的援助，是帮助建造核弹、导弹生产企业和提供相应技术。这样，在不到10年时间内，中国以几十亿元人民币的代价就建立起配套的国防工业基础，在世界近现代历史上创造了成本最低和规模速度空前的纪录。中国要导弹、要原子弹技术，包括要其他的工业设备、先进技术，尽管苏联内部很多人也是不高兴的，但赫鲁晓夫还是顶着压力给，苏联很多的东西自己还没有搞起来，有的设备刚刚弄好，中国要，没办法，也先运到中国去。

关于中俄关系的历史，年，邓小平对来华访问的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说了一句很著名的话：（当时）“从中国得利最大的，则是两个国家，一个是日本，一个是沙俄，在一定时期一定问题上也包括苏联。”邓小平的话讲得很外交，他把损害中国利益最大的两个国家，表述为“从中国得利最大的”两个国家。问题是，日本对中国的损害，主要表现为打断了中国近代化的进程，对中国造成了生命和财产的巨大损失，这种财和物的损失，假以时日，中国通过奋发图强是有可能挽回的。但俄罗斯对中国造成的损失，使中国永远失去了许多特有的地缘优势，如失去了海参崴这样的不冻港，失去了通往日本海的有战略意义的出海口，极大地改变了中国的地缘环境，使中国发展，特别是东北的发展失去了不少机遇，而这不是中国通过急起直追就可以挽回的。

（作者曾任北京外交学院党委书记兼常务副院长、中国驻津巴布韦大使、驻苏里南共和国大使、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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